顿涅茨克"流浪者"，和他们回不去的家

2014年8月22日，一发炮弹击中了顿涅茨克的顿巴斯竞技场，将顿巴斯竞技场的玻璃幕墙炸得粉碎。两个月后，又一发炮弹击中了顿巴斯竞技场的顶部，导致棚顶一块玻璃板脱落，并在落地后伤到了一名民众。

顿巴斯竞技场由Arupsport公司设计，主设计师是赫尔佐格和德梅隆，他们俩还是鸟巢国家体育场的主设计师。顿巴斯竞技场2006年开工建设，2009年竣工，竣工后的首秀便是碧昂丝的乌克兰公开演唱会。顿巴斯竞技场在当时被誉为是东欧地区最豪华的球场，也被顿涅茨克矿工队视作骄傲。

如今的顿巴斯竞技场

然而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顿涅茨克矿工队被迫远走他乡。这座造价5.5亿欧元的欧足联五星级球场遭到废弃，并在冲突中伤痕累累。

虽然在2018年，“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称已经修复了顿巴斯竞技场，但随着俄罗斯在2月24日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顿涅茨克矿工回归这里变得愈发遥遥无期。

索契冬奥会闭幕不到一个月，乌克兰爆发颜色革命，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流亡。克里米亚在当年2月26日发动公投，加入了俄罗斯联邦。在克里米亚公投后，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也爆发了亲俄示威，要求加入俄罗斯联邦。

在这种动荡的局面下，留在顿涅茨克踢乌超联赛显然是不可能的。当时尚在队中的特谢拉等巴西球员也明确表示，拒绝在安全得不到保证的情况下出场比赛。在这种局面下，顿涅茨克矿工的主席雷纳特·阿赫梅多夫只得带领球队离开顿涅茨克，寻找新去处。

曾效力于矿工，后来转投中超的特谢拉

顿涅茨克矿工的第一站是西乌克兰的利沃夫。阿赫梅多夫作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有三：1、利沃夫是西乌克兰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承办过2012年欧洲杯，无论是硬件还是球市都十分健全；2、乌克兰颜色革命后，乌克兰当局由亲俄转向亲欧，利沃夫是亲欧主义者的大本营，把球队搬到这里等于向新政府纳了投名状；3、利沃夫当地的球队利沃夫喀尔巴阡战绩常年低迷，顿涅茨克矿工如果搬到这里，可以用出色的成绩吸引当地球迷，从而完成扎根。

然而阿赫梅多夫的计划落空了。虽然阿赫梅多夫将顿涅茨克矿工塑造成了因乌克兰危机而无家可归的形象，但利沃夫当地人并不买账。喀尔巴阡的球迷一早就放出话来：“利沃夫只会是利沃夫人的，不欢迎东边来的莫斯科佬”。

“莫斯科佬”原本是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对俄罗斯人的蔑称。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乌克兰国内的乌克兰族对东部的俄罗斯族也这样称呼。利沃夫当地以乌克兰族和波兰族为主，多信奉天主教，向来和东部信奉东正教的乌克兰族和俄罗斯族水火不容。

利沃夫人用实际行动抵制着矿工队，当矿工在利沃夫竞技场内比赛的时候，原本能容纳40000人的利沃夫竞技场仅有3000多人入场观战，还有很多人会向球员们喝倒彩。

阿赫梅多夫很快就发现利沃夫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而且由于在租用利沃夫竞技场时，利沃夫市政府强调，如果喀尔巴阡与矿工的比赛安排有冲突，矿工必须另寻新场地。于是2014年有一段时间，矿工被迫在利沃夫、基辅和敖德萨三地之间来回折腾。

矿工在利沃夫一直待到2016赛季。由于利沃夫出现了又一支球队，且深受利沃夫球迷喜爱，矿工这支外来球队被彻底挤没了生存土壤。此后他们先后搬到哈尔科夫和基辅，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和在利沃夫一样的状况。乌克兰的社会已经被撕裂，出身东部的他们始终被极端球迷视为叛徒的球队。

从上赛季开始，矿工把基辅奥林匹克国家体育场定为自己的新主场，他们希望用出色的表现征服基辅的球迷，他们还准备在球场外开设官方商店来招揽球迷。就当矿工在自己设想的道路上高歌猛进之时，传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

矿工和基辅迪纳摩这对宿敌，走到了同一屋檐下

2014年的时候，乌克兰足协曾与阿赫梅多夫就球队是否改名一事进行过讨论。阿赫梅多夫拒绝改名，并说道：“我们之所以离开顿涅茨克，是因为如果我们留在顿涅茨克比赛，就等于承认顿涅茨克独立，那样的话矿工所有取得的荣誉和成就都将不复存在。但如果我们将顿涅茨克改成利沃夫或是基辅什么的话，那就等于我们抛弃了顿涅茨克，那对于球队来说也将会是十分致命的。”

阿赫梅多夫的逻辑十分严密，他的表态既符合乌克兰人的民族情感，也照顾到了队员们的情绪。然而可惜无论是利沃夫、哈尔科夫还是基辅，那里的球迷都不像他这么讲道理。

在利沃夫比赛的时候，利沃夫球迷通常会举着历史上的乌克兰抵抗军的首领班杰拉的tifo，向矿工喝倒彩。矿工队的许多球员都被激怒了，这其中就包括他们的后防核心、乌克兰国脚拉基茨基。

2009到2018年，拉基茨基一直为矿工效力

乌克兰反抗军活跃在上个世纪40年代，曾犯下屠杀等累累罪行，苏联将军瓦图京就是被乌克兰反抗军打死的，他们的头目班杰拉也一直被看作是乌克兰民族的罪人和卖国贼。然而在苏联解体之后，班杰拉却被极端民族主义者视作民族英雄。作为一个东乌人，拉基茨基无法容忍球迷的这种行为。

在一场比赛中，拉基茨基拒绝面对举着班杰拉tifo的球迷唱国歌，因而遭到了广泛的批评。在这之后不久，他又因为在记者问道对顿涅茨克的看法是拒绝做出回答被指责同情东部的亲俄份子，引发了乌克兰国内媒体的声讨。有乌克兰人认为他同情并暗中支持顿涅茨克的亲俄武装，并骂他是卖国贼。

对此拉基茨基忍无可忍，他在后来说：“我同情的是我家乡球迷的境地和遭遇。我绝不会向对我们民族作出伤害的屠夫进行妥协。我们唱国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表达我们对祖国的热爱，还是为了满足民族主义者的自尊心？”

最终，拉基茨基在2019年1月转会圣彼得堡泽尼特，他的国家队出场次数永远的停留在了54场。由于泽尼特的所有者是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而俄罗斯又与乌克兰一直在天然气的问题上剑拔弩张，因此乌克兰政客指责拉基茨基为了赚钱而卖国求荣，一名政客这样写道：“看啊，他的真面目终于漏出来了，他要去泽尼特为那些在顿巴斯打仗的莫斯科佬打工赚钱了，去为那些把他们赶出顿涅茨克的人工作，真是‘好样的’！”

拉基茨基与舍甫琴科

不过在乌克兰足坛，还是有很多人对拉基茨基的转会抱有正面的看法。乌克兰前国脚亚历山大·戈尔什科夫说：“虽然拉基茨基已经成为乌克兰足坛的弃儿，但我认为体育应当与政治分离，我不喜欢政客们对拉基茨基的指责。”

舍甫琴科的队友、乌克兰名宿雷布罗夫说：“这只是一宗买卖而已。而且我认为乌克兰球员到俄罗斯踢球，更能促成两国的和解。”不过这些言论很快就淹没在政治浪潮之中。

在战争爆发之前，乌克兰球迷几乎到了全员魔怔人的地步。他们认为拉基茨基加盟泽尼特是乌克兰国家队和矿工前队长季莫舒克帮忙牵线搭桥，把季莫舒克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舍甫琴科因为在新闻发布会上用俄语发言，也遭到了乌克兰政客煽动的网络暴力。

但他们都忘了拉基茨基为乌克兰足球做出的贡献，也对季莫舒克同父异母的弟弟在与乌东民兵的交战中被狙击手打死这件事一无所知。在他们眼中，只要你和俄罗斯站在一起，那你就是变节者。

无论是拉基茨基，还是季莫舒克，他们都见证了顿涅茨克矿工的黄金10年。从2004年到2014年，顿涅茨克矿工8夺国内联赛冠军，并且夺得了2008/09赛季的欧洲联盟杯。

早在2005年，俄罗斯豪门莫斯科中央陆军就已经夺得了欧洲联盟杯的冠军；2008年，圣彼得堡泽尼特成为第二支夺得欧洲联盟杯的俄罗斯球队。乌克兰与俄罗斯在足球领域也是竞争对手，俄超球队取得的成功让乌克兰人对联盟杯的渴望与日俱增。

2008/09赛季，矿工在联盟杯中一路杀入决赛，并最终击败不莱梅夺得冠军。矿工的捧杯让全乌克兰都陷入了狂欢之中，基辅迪纳摩等竞争对手都向矿工表达了祝贺。

在雪片般的贺信中，有一封是这样写的：“顿涅茨克矿工已经成为了乌克兰的象征，它为球迷带来了欢乐和荣耀，我相信在此刻，顿涅茨克矿工将所有乌克兰人民团结在了一起。”这封贺信的作者是一个在野的政客，也是顿涅茨克矿工的铁杆球迷，他在后来成为了乌克兰的总统，名字叫亚努科维奇。

亚努科维奇（左）与矿工主席阿赫梅多夫

亚努科维奇在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中被反对派推翻，被迫流亡俄罗斯。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后，亚努科维奇被指控对此负有全部责任，并被缺席判处13年有期徒刑。然而亚努科维奇在当时的话却一点不假，当顿涅茨克矿工杀入联盟杯决赛的时候，基辅和利沃夫的球迷都选择为他们加油。很多现役的乌克兰球员之所以走上足球道路，都是源于那一座联盟杯冠军奖杯。

在当时，矿工之所以让乌克兰球迷感到欣喜，是因为在那场比赛中，发挥出色的不只有矿工的巴西军团，本土的青年才俊也可圈可点。比如他们的主力中后卫奇格林斯基就凭借出色的表现征服了瓜迪奥拉，瓜迪奥拉后来力排众议，斥资2500万欧元把奇格林斯基带到了巴塞罗那。

奇格林斯基只为巴萨效力一年就被扫地出门

后来，奇格林斯基在巴萨表现不佳，呆了一个赛季就走人了，被国内球迷送了个“七个零司机”的诨号。不过也正是因为奇格林斯基的离队，拉基茨基才被扶正。拉基茨基的出现也让乌克兰球迷看到了矿工强大的造血能力。

至于季莫舒克，他为矿工效力了10年。虽然他在矿工夺得联盟杯之前就转会去了泽尼特，但他出色的防守能力和组织能力让他接过了舍甫琴科的袖标，成为了乌克兰国家队的队长。后来季莫舒克转会拜仁，一时间“矿工出品必属精品”的风评在欧洲足坛飘扬。

拜仁名将季莫舒克（也译作季莫什丘克）

矿工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成就，完全要感谢他们的老板阿赫梅多夫。1996年，阿赫梅多夫成为矿工的主席，他对矿工投入重金，并按照西欧国家的青训机制重新打造了矿工的青训梯队。同时，他从巴西挖掘了许多有潜力的年轻球员，而这些球员后来也都在乌克兰成长成为即战力的球员，阿赫梅多夫也从侧面证明了乌超联赛的水平。

在矿工成名的巴西球员数不胜数：雅德松、威廉、特谢拉、泰森、贝尔纳德、埃拉诺、路易斯·阿德里亚诺、布兰当……有些人后来还被乌克兰归化，比如代表乌克兰参加了欧洲杯的马洛斯。这种青训归化双轨并行的机制后来被很多新兴俱乐部借鉴，比如广州恒大。

在乌克兰获得2012年欧洲杯的主办权的时候，阿赫梅多夫曾宣布会为矿工新建一座“乌克兰有史以来最豪华的球场”。在矿工夺得联盟杯之后，顿巴斯球场即将竣工，双喜临门的阿赫梅多夫在接受采访时说：“我感觉我们像是足球世界的中心！”

这也是阿赫梅多夫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阿赫梅多夫也为俱乐部在舆论上和形象上做了很大努力，下了不少心思。比如他把球队LOGO中文字的文字从俄语的Шахтёр改成了乌克兰语的Шахта́р。后来他还要求矿工所有的户外宣传广告牌必须使用俄乌双语，这让矿工在国内也收获了不少的粉丝。

但事实证明，人的命运既要看个人的努力也要看历史的进程。随着乌克兰危机的爆发，阿赫梅多夫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矿工有家不能回，重回巅峰更是希望渺茫。

随着俄军在2月25日攻入基辅，乌克兰的未来成了哥德巴赫猜想。有球迷甚至开玩笑称，搞不好以后矿工要去踢俄超了。

虽然顿涅茨克矿工流浪在外，但阿赫梅多夫的顿巴斯竞技场却有了新的主人。顿巴斯竞技场外的矿工队徽和球员海报还在，不过在里面比赛的确是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一些业余球队，他们为了争夺“顿巴斯锦标赛”的冠军，在巴萨、拜仁等豪门曾经飞奔过的草皮上拼抢着。而原本属于寡头们的包厢，现在坐着顿涅茨克的市民们。

离开顿涅茨克让阿赫梅多夫一度损失惨重，他的资产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当年缩水了一半，但在离开顿涅茨克5年之后，他甚至变得比在顿涅茨克的时候更有钱了。阿赫梅多夫创立的SCM集团，生意涵盖乌克兰的金融、采矿、冶金、能源、通信、传媒、地产、交通、农业等领域，创造的GDP占据了乌克兰总GDP的5%。

如今的阿赫梅多夫重新成为乌克兰首富，他还是乌克兰中央拉达的议员之一。阿赫梅多夫的竞争对手这样揶揄他：“以前你只能从顿涅茨克的百姓中榨取油水，但现在全国都是你肥美的羔羊。你失去了顿涅茨克，得到的却是整个国家。”

阿赫梅多夫是乌克兰寡头和乌克兰社会生态的一个缩影。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乌克兰这样，寡头对政经领域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和控制，这也就使得乌克兰政府无法推动任何动摇寡头生态体系的社会改革。

面对俄军的势如破竹，乌克兰军队甚至得通过民众集资来维持战争，平时花天酒地的寡头们却不知所踪。据乌克兰媒体统计，乌克兰排名前100位的寡头中，已经有96位出国跑路，剩下4位没跑路的，是因为他们正在接受调查，无法出境，这其中就包括乌克兰前总统波罗申科。

以阿赫梅多夫的财力，就算矿工继续在乌克兰其他地方流亡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都没有问题。然而矿工的梯队还是在近年来迎来了危机。由于矿工始终无法扎根在一个城市，这让他们的青训系统变得十分不稳定，生源也急剧减少。原本青训与归化并行的双轨，有一条已经开始难以为继。

比如在本赛季的29人大名单中，有11人来自巴西。但在如今的冲突中，他们都被困在基辅。在2月25日，矿工和基辅迪纳摩的巴西球员们拍视频向巴西大使馆求助。球员们表示，他们现在被困在了基辅。由于边境的关闭，银行停止服务，他们现在没有燃料，没有食物，也没有现金，他们现在迫切的希望巴西政府提供帮助，让他们离开乌克兰。相比于本土球员，这些外援的离开或许才是矿工的当务之急。

被困酒店的巴西球员录制视频向外界求助

也许冲突明天就会结束。也许冲突永远不会结束。但对于矿工来说，他们迟早有一天是要回到顿涅茨克的。无论路途有多么艰难漫长，只要在心底里，还有一个矿工球员渴望回到家乡，还有一双眼镜在望着顿巴斯，他们的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

矿工官推的最新一条动态，是为乌克兰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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